曲格平眼中的環保40年
來源:華夏時報記者 馬維輝 北京報道
改革開放40年,既是中國經濟高歌猛進的40年,也是中國環保山重水復、柳暗花明的40年。
開放之初,鄉鎮企業的異軍突起帶來了農村環境污染問題。1992年小平南巡,重化工業迎來大爆發,環境也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機。2012年以后,伴隨著中國經濟進入“新常態”,環保也迎來全面治理的新時代。
自從1982年中國設立正式的國家環保機構以來,環保部門延續著“逢八必升”的歷史。1988年國家環保局從城鄉建設部分離出來,成為獨立的副部級單位,1998年升格為國家環保總局,2008年升格為國家環保部,2018年又再次升格為國家生態環境部。40年間,國務院組成部門里只有它一直在升級。
40年間,能夠從頭至尾一直參與和關注環保工作的人不多,曲格平就是其中一位。他是中國第一任常駐聯合國環境規劃署代表、第一任國家環保局局長、第一任全國人大環境與資源保護委員會主任委員,也是中國環保事業的開拓者和奠基人之一,被外界稱為 “中國環境保護之父”。
過去,他曾經痛心疾首地呼吁,“中國的環境指標從來沒有完成過,經濟計劃年年超額完成,環境保護計劃卻年年完不成。”而今,他卻說,“中國環保工作的形勢已經發生了根本變化,環境問題終于和經濟發展聯系在一起了。”
“從1969年算起,我從事環保工作已經接近50年了,50年里樂觀的時間不多,成天愁眉苦臉的。中國的環境狀況很嚴峻,我樂觀不起來。”曲格平說,“不過,黨的十八大以來,環保工作發生了根本變化,做了好多以前想做但做不成的事,我終于可以樂觀了。”
追憶中國環保的歷史,曲格平覺得有兩位人物影響至深,一位是周恩來總理,沒有他,環保事業起步至少要晚10年;另一位則是習近平總書記,沒有他,環保工作至今還是在“摸著石頭過河”,找不到正確的方向。
1972年6月5日,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聯合國人類環境會議正在這里召開。作為中國代表團成員,曲格平也參加并見證了人類首次環境會議的盛況。
參加國際環境會議,這在今天看起來似乎是司空平常的事,但在那個時代卻極不尋常。彼時,國內的極左思潮還在宣揚“社會主義沒有污染”,但實際上,官廳水庫、桂林漓江等地已經出現一些局部、點狀的污染問題。能夠參加聯合國人類環境會議,討論“社會主義的黑暗面”,甚至可以稱之為一個奇跡。
力排眾議決定參加這次大會的是周恩來總理,1970年,他從一位日本記者那里聽到了關于日本“公害病”的介紹,開始敏感地意識到環境問題的重要性。在他的指示下,中國派團參加了首次人類環境會議,并于1973年召開了第一次全國環境保護會議,開啟了中國環保事業的歷史。
“其實,周恩來才是中國環保的開創者和奠基人,中國環保的第一人。”曲格平說。
時間來到1979年,這是一個標志性的年份。從這一年起,中國開始改革開放,經濟發展迎來40年高速增長期。也是在這一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正式頒布,標志著環保工作開始邁上法制軌道。
不過,直到1992年,中國經濟仍舊是在探索中前進,環境污染也大都是以局部和點狀污染為主,主要污染源來自鄉村,是鄉鎮企業大發展所帶來的產物。
曲格平印象最深的是治理漓江。1973年,鄧小平陪同加拿大總理特魯多在桂林參觀訪問時就發現,漓江沿岸有多處工廠污水直排漓江,環境污染嚴重。1979年1月,國務院批轉《關于桂林風景區污染治理意見的報告》,漓江綜合治理工程正式打響。
“鄧小平當時說了一句話:‘如不解決漓江污染,將功不抵過。’所以廣西自治區政府非常重視,開展調查研究,治理了一陣子,可效果不明顯。國務院又派我去調研,我沿著漓江看了一下,發現工廠、造紙廠等都是沿江而建,排污非常方便,漓江的水量又不大,所以污染非常厲害。想來想去,如果不關閉這些工廠,即使采用最好的技術也解決不了污染。”曲格平說。
他把這個想法跟自治區政府進行了溝通,對方聽了直搖頭,都認為把工廠全部關閉是不可能的事情。“官司”最后被上報給時任國務院財經委副主任李先念,在李先念的支持下,漓江沿岸的37家工廠全部被關停。
“這是中國第一次在治理環境污染方面下這樣大的決心。”曲格平說。
不過,在那個階段,環保工作更多的還是建章立制。1979年頒布環保法,1989年又作了修訂,還有各單項法律,如水污染防治法、大氣污染防治法、海洋環境保護法等,構成了初步的環境保護法律框架。
特別是在1983年的第二次全國環境保護會議上,時任國務院副總理李鵬宣布,環境保護成為中國的一項基本國策,也是繼計劃生育之后中國的第二項基本國策,把環保工作提到了很高的位置。
1992年,是轉折性的一年,中國經濟開始進入20年的飛速發展期,環境狀況也迎來壓力最大的時期。
這一年,小平南巡講話,中國掀起了新一輪的大規模經濟建設,加之80年代鄉鎮企業的無序發展,導致的結果就是環境狀況日益惡化。江河湖泊污水橫流,藍藻大面積爆發;城市里空氣質量變差,呼吸道疾病急劇上升。
尤其是2002年至2012年10年間,重化工業迎來了“黃金十年”,大批鋼鐵、水泥、化工、煤電項目紛紛上馬,這些項目的共同特點就是“三高”——高污染、高排放、高耗能,致使能源資源全面緊張,污染物排放居高不下。
“大家都說中國只用30年時間就走完了西方200多年的發展路,但環保方面我們也只用30年時間就走完了西方100多年的污染路。”曲格平說,“1992年以后重化工業的大發展,使得中國進入了環境壓力最大的時期,現在所有的環境問題都是這一階段積累和產生的。”
該階段的特征,就是環境污染全面告急,范圍由原來的局部擴展到全國,種類也由單一的水污染增加到水、氣、土,中國的環境狀況亮起了紅燈。
面對這一形勢,環保工作能做的也只是重點治理。代表性的工作就是治理“三河(淮河、海河、遼河)三湖(滇池、太湖、巢湖)一市(北京)一海(渤海)”,其中最典型的是治理淮河。
“50年代淘米洗菜,60年代洗衣灌溉,70年代水質變壞,80年代魚蝦絕代,90年代身心受害。”一首民謠唱出了淮河污染的嚴重。1989年和1994年,淮河先后兩次發生水污染事故,使得安徽、江蘇150萬人出現飲水困難,也促使國務院下定決心治理淮河污染,提出了“在本世紀內讓淮河水變清”的目標。
1994年5月,安徽蚌埠,時任國務委員的宋健代表國務院宣布,淮河污染治理啟動。隨后的4年間,淮河流域關閉了999家小造紙廠,對1139家污染企業完成了污染治理改造。曾經一度,曲格平發現淮河干流一些主要監測斷面的水質已有明顯好轉,有的已經接近了三類水的標準。
但遺憾的是,由于產業結構沒有徹底轉型,這些小企業最后又死灰復燃了,淮河污染也隨之反彈。直到現在,“讓淮河水變清”的目標仍舊沒有實現。
“淮河治理雖然取得初步成效,但治理成果難以鞏固,主要是因為污染增長的速度遠遠大于環境治理的速度,這一時期也是中國環境欠賬最多的時期。”20年后的今天,曲格平總結說。
這一時期,中國的環境保護法律也在逐漸完善,陸續出臺了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環境噪聲污染防治法、環境影響評價法等,形成了由8部環境保護法律、15部自然資源法律、50余項行政法規、近200件部門規章和規范性文件、1600余項地方性環境法規規章組成的環境保護法律體系。
而繼環境保護基本國策以后,1995年,國家又將可持續發展制定為國家戰略,成為了與科教興國戰略比肩的第二大國家戰略。
中國經濟高速飛馳的列車,在2012年忽然慢了下來,增速跌破了8%。從那時起,環保工作也進入了全面治理的新階段。
轉折點發生在2013年,年初的一場大范圍霧霾,引發了公眾關于大氣污染問題的關注,也使得PM2.5成了當年的熱搜詞。隨后黃浦江上“奇幻漂流”的死豬、河北滄州一鳴驚人的“紅豆局長”又讓公眾意識到,污染問題決不僅僅是霧霾這么簡單。
全面治理環境污染,標志性的事件是國務院先后發布三個“十條”。2013年9月,《大氣污染防治行動計劃》(又稱“大氣十條”)印發,吹響了氣、水、土“三大戰役”的號角。2015年《水污染防治行動計劃》(又稱“水十條”)和2016年《土壤污染防治行動計劃》(又稱“土十條”)的印發,使得“三大戰役”的大招終于湊齊。
2017年年底,是“大氣十條”第一階段的考核節點。各項數據顯示,“大氣十條”第一階段的目標全面實現,“三大戰役”初戰告捷。
不過,接下來的任務更加艱巨。黨的十九大提出,要用3年時間打贏污染防治的攻堅戰,其中又包括藍天保衛戰、柴油貨車污染治理、水源地保護、黑臭水體治理、長江保護修復、渤海綜合治理、農業農村污染治理等七大標志性戰役。
這一階段環保工作的特點,就是把生態問題也加入了進來。生態保護與污染防治原本就是密不可分的,打一個通俗的比方,生態保護好比是分母,污染防治是分子,環境質量則是商。分母做大,增加容量。分子做小,減少排放。環境質量才能好上去。
2018年3月,第十三屆全國人大第一次會議批準國務院機構改革方案,組建生態環境部,不再保留環境保護部。到了5月,全國生態環境保護大會又正式召開,會上提出了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而在此前,這個大會的名字一直是叫“全國環境保護會議”。
“上世紀80年代是環境保護基本國策,90年代是可持續發展國家戰略,現在則是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從基本國策到國家戰略再到文明形態,環境保護的概念一直是在不斷地升華和飛越。”曲格平說。
曲格平看過很多國外環境保護的書,也經常把中國的環保工作與國外相比較。他覺得,中國過去把環境問題看得太簡單了,認為它就是污染治理,而沒有把環境問題與經濟發展聯系在一起。
直到黨的十八大以后,環保工作才慢慢與經濟發展發生交集。曲格平回憶,早在習近平擔任浙江省委書記和上海市委書記期間,他就與習近平有過接觸,當時還一起討論過環境與發展的話題。習近平認為,環境與發展是緊密相連的,不能把它們分開看待,這在當時的省委書記、各部部長中顯得很特別。
“我當時還和環保同志們講,中國的省委書記要是都有這樣的理念就好了。”曲格平說。
曲格平沒想到,十八大以后,黨中央提出了“五位一體”思想,環境問題竟然真的與發展問題聯系在一起了,解開了他多年耿耿于懷的癥結。
“如果沒有習近平,中國的環保工作還得繼續摸著石頭過河。”曲格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