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固廢處理廠的“明知故犯”
在江西省宜春市樟樹市,鑫泉固廢處理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鑫泉固廢)廠區外的一片空地上,挖掘機正在作業。土壤被挖斗掀起的瞬間,被填埋于此的污泥和堿渣傾瀉而出。紅壤是這片土地的特色,而此時,大量黑色的污泥和白色的堿渣摻雜其中,不僅破壞了土壤原本的純凈,還散發著如同下水道一般的惡臭。
6月6日,中央第三生態環境保護督察組通報關于江西省一些地方建筑垃圾等固體廢物違法違規堆存處置問題突出的典型案例,其中提到,鑫泉固廢存在非法堆存和填埋固廢問題。
一家專門處理固廢的企業,應該非常清楚非法填埋固廢的后果,為何明知故犯?這起案件暴露出建筑垃圾資源化利用企業存在哪些問題?記者跟隨督察組進行調查。
“地下有東西”
這不是督察組第一次來到鑫泉固廢。今年1月,督察組暗查發現,鑫泉固廢廠區外空地上違法堆存大量建筑垃圾、污水處理廠污泥、堿渣等固體廢物,沒有設置防揚散、防流失、防滲漏措施。
今年3月,當地相關部門也發現了這一問題,并要求其于4月7日前整治到位。
5月20日下午,督察組下沉督察期間,決定再到鑫泉固廢一探究竟。曾經堆存固廢的那片空地,看起來已相對平整,除了散落在部分區域的少量建筑垃圾,污泥和堿渣不見蹤影。
但督察人員發現,這片空地上面的土壤不一樣,像是新土,踩上去很松軟,“感覺不對勁”。督察人員找來鏟子鏟了一下腳下的泥土,“地下有東西”。表層的土壤被扒開,凝結成塊的白色固體暴露出來。
督察組立即通知當地相關部門進行調查并固定證據,同時調動挖掘機開挖。

鑫泉固廢物流門西北方向10米處,白色固體不斷被挖出,滲出的水呈棕黃色,督察人員用pH試紙進行初步檢測,呈強堿性。
物流門東北方向60米處,發現較多黑色固體,越往下挖土壤顏色越深。
……
幾個點位均挖出了不明物體,經有關部門初步測量,黑色固體厚度在30—60厘米之間,覆蓋其上的土層約為30厘米。
記者注意到,就在空地的一側山體處,有整齊的截面,土質較新,挖掘痕跡較為明顯。“他們挖了旁邊山坡的土用來填埋。”現場的工作人員說道。
隨著越來越多的填埋物被挖出,事情的真相也逐漸浮出水面。
入廠的固廢為何出現在廠外?
白色和黑色固體究竟是什么?從哪來的?為何會出現在廠區外面?
事發當天,當地生態環境部門連夜立案調查。根據調查結果,白色固體為堿渣,黑色固體為污水處理廠污泥。
鑫泉固廢位于樟樹市鹽化基地循環經濟產業園內,其固體廢物主要源自產業園區的企業和附近的幾家污水處理廠。
2023年12月,鑫泉固廢從江西國宏化工有限公司轉運了大約420噸廢渣。車間堆場容納不下,便堆放于廠區外東北方向的水塘邊。
今年春節期間,鑫泉固廢停產,根據往年情況預留了一定的堆放空間。2月中旬,從椿潭城市污水處理廠轉運了約250噸污泥。然而另一邊,鹽化基地污水處理廠由于清空調節池,污泥產生量增多,這部分污泥也要進鑫泉固廢。此時,鑫泉固廢原本預留的堆放空間已不足,便將部分污泥露天堆放于廠區外的空地。

當地有關部門同志告訴記者,鑫泉固廢并沒有取得廠區外這片空地的使用權,這片空地要留給下一家企業使用。
記者注意到,無論是堿渣還是污泥,出現在廠外的原因都是“放不下了”。
為何堆存空間不足?既然放不下為什么還要繼續收?
公開資料顯示,鑫泉固廢經營范圍包括建筑垃圾和一般工業固廢,主要生產再生透水磚、路沿石、水利磚等產品。

企業環保驗收報告表顯示,鑫泉固廢的堆放場建筑面積有8000平方米,后來在實際建設中與固廢預處理車間合并為1棟,建筑面積1萬平方米。記者進入廠區,看到堆放場的外墻瓷磚已經脹開。走進堆放場,從各處拉運來的固體廢物混在一起、堆積成山,幾乎沒有空間剩余,濕悶夾雜著惡臭,蚊蠅四處亂飛,人無法長時間置身其中。“管理太粗放了。”隨行調查的幾位工作人員紛紛表示。
廠區內,同樣四處堆放的還有各種磚石產品。鑫泉固廢工作人員告訴記者,這些磚的銷路不好,尤其是如今進入雨季,工地無法正常施工,對磚的需求量減少。
產品銷路不暢,公司效益就不好,所以仍然大量接收固廢以賺取委托處置費用。而產品積壓在廠區里,又擠占了固廢堆存空間,所以只能堆在外面。
這是一個惡性循環。
“清不掉了,推平算了”
“我們沒有故意填埋,當時大部分都清理了,剩余的部分因為一直下雨,土地又凹凸不平,在坑里的污泥和堿渣很難清理出來,才選擇推平。”5月21日,鑫泉固廢的工作人員一見到記者,就趕忙進行解釋。當天,生態環境部門已將線索移交公安機關,鑫泉固廢的負責人阿鑫(化名)被帶走配合調查。
5月22日,記者再次來到現場,終于見到了阿鑫,當時他正指揮著挖掘機在填埋位置作業,一車一車的污泥陸續運出。

“當時為何會大面積填埋固廢?”記者問道。
“我很少到廠里來,也沒到這里看過,只是工作人員向我匯報,我讓他們抓緊時間清理。”“后來跟我說還剩一點在坑里清不掉,我就讓他們整一下。”阿鑫說。
“是誰做了填埋的決定?”記者追問。
“沒有人做決定,我只是讓他們整一下,至于底下人怎么干的,我也不清楚。”在交談中,阿鑫似乎在避開“填埋”這個字眼。
“作為一家固廢處理企業,你應該知道固廢法等法律法規的要求,難道不知道隨意堆存、非法填埋的后果?”
“我只知道不能非法填埋危廢,因為容易入刑,一般固廢的法規我了解得不多。”
后來,阿鑫告訴記者,當時得知督察組即將進駐的消息,為了掩蓋非法堆存行為,便匆忙將430噸污泥和10噸堿渣覆土掩埋,“其實是存在僥幸心理的,法律意識也不強”。
根據《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第102條和第108條,擅自傾倒、堆放、丟棄、遺撒工業固體廢物和城鎮污水處理設施產生的污泥,分別由生態環境主管部門和城鎮排水主管部門進行行政處罰。處罰方式有罰款、沒收違法所得、停業或關閉。而如果是危廢,非法排放、傾倒、處置超過3噸即入刑。
案件繼續偵辦中,阿鑫還在忐忑等待即將要承擔的法律后果。固廢挖掘現場,土質松軟加之雨水浸泡,人走進去深一腳淺一腳,給挖掘工作帶來了不便。一臺小型挖掘機陷在了土里,無法繼續向前,一如鑫泉固廢如今的處境。
“我公司確實存在應付檢查心理,未充分認識到環保工作的嚴謹性、重要性,這也給我們留下沉痛的教訓。”阿鑫說道。
5月23日下午6時,鑫泉固廢非法填埋的污泥和堿渣已全部清理完畢。5月24日,具有司法鑒定資質的第三方鑒定機構出具檢測報告,相關指標顯示不屬于危廢。
建筑垃圾再生利用企業之困
鑫泉固廢是一家主要處理建筑垃圾等固體廢物的資源化利用企業,其產品也主要用于建材行業。2019年12月建成投產,年處理能力60萬噸。到目前為止,樟樹市這種類型的企業還是只此一家。用阿鑫的話來說,當時他的嘗試與探索在宜春都是走在前列的。
5年前躊躇滿志的阿鑫沒有想到,5年后自己一手經營的企業會陷入此般境地。

在采訪中,他多次提到,投入大、成本高、收益小,盈利難以維持公司正常運轉,公司發展舉步維艱。
違法是不爭的事實,再多的理由也無法掩蓋非法堆存和填埋的行為。
而案件之外,像鑫泉固廢這樣的企業,發展情況究竟如何?鑫泉固廢所遭遇的經營困境,是個例還是行業“通病”?為了能夠客觀分析、解疑釋惑,記者找到江西省內另一家建筑垃圾綜合利用企業(民營,以下簡稱A企業),以及上海市一家建筑垃圾資源化利用企業(國企,以下簡稱B企業)進行采訪,并采訪了相關業內專家。
鑫泉固廢存在的一個關鍵問題是產出的磚賣不出去,企業歸咎于季節原因,果真如此嗎?
環評文件有對鑫泉固廢制磚工藝的介紹。以煤爐渣、粉煤灰、脫硫石灰、工業石灰石、建筑垃圾、污泥等作為原材料,進行攪拌、液壓,一塊磚就產生了,整個過程不需要燒制。記者采訪的企業中,制磚工藝都沒有燒制這一環節。與標準磚相比,不少再生磚的硬度只能達到一個相對較低的標準,用途也并不廣泛。
再生磚的市場競爭力偏弱,價格只能走低。例如,一塊標準磚的市場價格是0.5元,那么一塊再生磚的價格可能只有0.2—0.3元。
其他的再生產品情況如何?
A企業的建筑垃圾綜合利用處理能力約為200萬噸/年,生產的主要產品是機制砂。機制砂屬于人工砂的一種,也是由機械破碎、篩分制成,主要用于建筑、交通等工程。企業負責人告訴記者,他們產出的機制砂賣20元/噸,而由礦山原石加工而成的機制砂能賣到80—90元/噸,“質量肯定比不上原石制成的,但用在適合的地方其實沒有問題,可是大眾接受不了,認為再生產品就代表質量差”。
既然如此,為何不升級工藝提升產品質量?
“上磚窯耗能太高,成本也很大。”“我們也想研發新工藝,但資金壓力太大,有心無力。”這是幾家企業負責人的回答。
資金壓力有多大?
在鑫泉固廢,只運輸成本一項就占到了一年總產值的15%—20%,如果要銷往外地,那么運輸成本要占3成。阿鑫說,鑫泉固廢前期投入了8000多萬元,如今一年的凈利潤,還掉貸款后,大約還剩四五十萬元。
在A企業,20元/噸的機制砂,單人工成本就達到20元/噸,總成本約為40元/噸。A企業負責人說,受房地產市場波動等大環境影響,機制砂需求量下降,價格又賣不上去,去年投產后至今未見盈利。
成本壓力使得企業在收取處置費用上加碼。“一車垃圾我收300多元才有得賺,可是300多元的價格對于非一線城市來講是比較貴的,所以收垃圾也遇到困難,實際處理量達不到設計處置預期。”A企業負責人說。
一邊“吃不飽”,一邊賣不出,一邊放不下……已經有企業打算換賽道,另謀他路。
路在何方?
根據公開報道,我國城市建筑垃圾年產生量超過20億噸。這些建筑垃圾如果得以資源化利用,不僅可以有效解決隨意堆放、填埋導致的污染環境問題,還可以減少對天然礦石等自然資源的開采。“十四五”期間,國家明確了提高建筑垃圾綜合處置能力的方向。在此背景下,各地紛紛布局,相關企業積極參與。

專家告訴記者,原料不足、再生產品競爭力弱等問題,不僅僅存在于某一家企業或某一個地區,而是建筑垃圾資源利用化企業在當下普遍遇到的難題。
一個行業的興起,或者一類問題的解決,總會在最初遇到各種各樣的困難,這需要時間,也需要不斷地嘗試與探索。那么,面對當前困境,建筑垃圾資源化利用企業當如何破題?
根據《建筑垃圾處理技術標準》(CJJ/T134—2019),建筑垃圾可細分為工程渣土、工程泥漿、工程垃圾、拆除垃圾和裝修垃圾五類。工程泥漿和工程渣土可以用于工程回填,廢木材、廢鋼筋一類可直接分類回收或者回爐加工,砂石可作為混凝土再生骨料,這類產品的利用價值較高,市場需求量大,銷路也較為理想。難點在于裝修垃圾和拆除垃圾的處置利用。這部分垃圾成分較為復雜,利用價值不高,目前的加工方式多是物理手段,制出的成品偏低端,而裝修垃圾比拆除垃圾的利用還要更難。記者采訪的上述企業便是這種情況。
從裝修和拆除垃圾的產生方到再生利用企業之間,有第三方負責收集和運輸,不少第三方會把其中利用價值高的垃圾挑選出來據為己有,而作為末端的綜合利用企業往往“只吃到骨頭吃不到肉”,原料質量偏低。專家建議,應規范前端收運行為。去年,福建省出臺《關于加快推進建筑垃圾資源化利用的指導意見》對此做出探索,其鼓勵施工企業與資源化利用企業聯合體投標,現場聯合作業,提高資源化利用率。建筑垃圾由經核準的收運企業進行收集轉運,建筑垃圾產生單位或個人向收運企業付費。
記者發現,在收運環節,還有強調屬地化的現象。例如,一個區批準建設的建筑垃圾資源化利用項目,會規定其只收本轄區范圍內的垃圾。“如果能夠打破區域限制,就容易實現規模化,解決原料不足的問題。”專家表示。
垃圾進廠之后,面對的就是分選和加工環節。以利用裝修垃圾為主的B企業負責人告訴記者,以制磚為例,決定質量優劣的關鍵不在于是否燒制,而在于原材料是否純凈,即分選過程是否徹底。因為裝修垃圾的雜質很多,如果不篩除干凈,就會影響產品品質。
“即便是同樣的設施和工藝,每個企業出來的產品品質也很有可能是不一樣的,這跟運營水平有很大關系。”B企業負責人認為,精細化是提升質量的關鍵。例如,他們會提前調研,每個區域的裝修風格可能各有偏好,用材特點也不一樣,會根據裝修垃圾的不同材質提前設計、調試設施和工藝,變換工藝流程、順序等,讓各種類型的垃圾都能得到充分、高質的利用。
此外,專家還提出了協同處置的思路。例如,工業爐窯、水泥窯等,本身不是專門處置建筑垃圾的設施,但其具備了處置建筑垃圾所需要的功能,那么當垃圾的品質達到入爐要求時,可以代為加工處置,起到工藝協同的作用。
產品下了生產線,就要面臨銷路的問題。幾位企業負責人都認為,再生產品在市場上存在被歧視的現象。“大家認為再生產品都是用殘次品做成的,質量肯定不好,所以價格就低。我們希望有一套評定標準,如果產品質量過關甚至更優,那么是不是可以‘英雄不問出處’,能擁有一個合理的定價,或者被指定優先用于某些項目。”不過,專家和企業都共同強調了一個前提,產品安全的底線不可打破。
在記者采訪過程中,無論專家還是企業,都希望政府加強頂層謀劃、制度建設和引導,并在土地、融資及稅收等方面為企業提供相關扶持政策。事實上,一些地方已經針對建筑垃圾甚至特別針對裝修垃圾再利用問題進行統籌謀劃,并給予企業一定程度的政策傾斜和財政支持。企業只要能夠盈利,就有動力和能力“破題”。
關于鑫泉固廢的案件很快會告一段落,而此案反映出的行業現狀,更值得深思。當記者離開鑫泉固廢時,看到廠房頂端的紅色標語“固廢垃圾、循環利用、變廢為寶、助力綠色”,那或許是很多企業投身這一行業的初心。一位企業負責人曾對記者說,只要尚可生存,便會堅持下去,她相信自己的選擇,更相信這個行業的未來。
原標題:《一家固廢處理廠的“明知故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