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推進農村污水治理，住建部下發文件，推薦三家國企參與百縣試點。這激起了民企的抗議，認為這是“指腹為婚”式的行政指導。
這場“公私”爭論的背后，是農村污染治理遲遲未能破局的頑疾之困。到底該誰治理，該如何治理，仍未有共識。
民企：應該把市場的東西交由市場來做，市場是優化資源配置的有效途徑。市場解決不了時，再交由行政力量解決。
政府：很多問題都是引入私企后出現的。像污水處理這種涉及國計民生的問題，不應該產業化，而應該由公共財政支持，國有企業建設運營。
一份原本為了推進農村生活污水治理工作的文件，卻招來了不少民企的不滿。
“違背市場公平原則”“與事實明顯不符”“歧視社會資本”……2015年11月16日，企業的意見通過全國工商聯環境服務業商會（以下簡稱環境商會）呈送給住建部。
這份引發不滿的文件，名為《關于請做好農村生活污水治理示范縣項目對接工作的函》。2015年11月11日，住建部村鎮建設司向全國18個省、自治區、直轄市發函，要求各地確定100個縣，開展農村生活污水治理示范。
報送合作意向的截止時間是2015年11月20日。為了推動示范工作，住建部村鎮建設司協調了中國農業發展銀行予以長期低息金融貸款支持。而招致不滿的地方在于：文件指定了“有積極性、有經驗和技術”的中車、首創、北控等大型國有企業參與，與各縣對接并確定合作意向。其中，首創、北控均為國內水務領域的知名企業。
“短短時間，由三家推薦的國企公司完成一百個縣的對接合作意向。這種‘指腹為婚’式的行政指導，是一種相當不符合實際的形式安排，更是一種對市場規則的挑戰。”環境商會向住建部呈交的函件這樣表述。
據環境商會秘書長駱建華向南方周末記者反饋的結果，該事目前“暫無消息”。而截至發稿，住建部村鎮建設司尚未接受南方周末記者的采訪。
“我們并不否認三家國企‘有積極性、有經驗、有技術’，但這也并不能否定一些私企也有積極性、經驗和技術的。函件的發布，會對私企參與農村生活污水處理項目帶來很大的障礙。”陳政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陳政是污水處理行業一家大型民企高管，該企業同時也是環境商會的會員企業之一。
“國務院辦公廳于2014年5月29日公開發布了《關于改善農村人居環境的指導意見》。
明確提出鼓勵社會資本參與農村人居環境建設，應與城鎮公用事業建設相一致，采用公平競爭的市場化原則，讓所有的市場主體都能參與其中。而住建部村鎮建設司函件指定幾家企業的做法，既不符合當下鼓勵社會資本積極參與的大政方針政策，也不利于解決農村環境治理難題。”陳政說。
1 一次“敏感”的會議
上述文件下發后不久，來自關系好的政府官員、同行的大量短信占領了陳政的手機。此事確認為真，盡管陳并不愿意相信。
而事情并不突然。早在四個月前住建部的一次座談會上，就已有信號發出。
座談會由住建部村鎮建設司主持，首創等大型國有企業及一些民企均參加了會議。會議按部就班地討論全國村鎮污水處理情況，向企業了解各自采用的方法和存在的困難。
農村污染已是沉疴已久，也一直是國家與地方的治理難題。由于缺乏商業模式，環保企業還未大量涌入這塊市場。相對而言，農村污水處理的商業化程度較高，近年來熱鬧起來（詳見南方周末2014年4月10日《環保產業下鄉“務農”——“農村治污，掙的都是國家補貼”》）。
“然而到了后半場，座談會的議程隨即開始扭轉。”一位要求匿名的參會者回憶，“后面的就是兩件事，一個就是要確定100個縣做試點；還有是提到，選擇技術好的企業，政府給予相關支持。要求各企業提供相關材料，以供政府參考。”
上述經歷者還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會議最后，領導最終講出了“敏感話題”。一位領導表示，中車、首創不錯。“聽到領導這樣講，心里十分沉重。”
陳政在2015年8月份亦聽到“小道消息”，有地方政府官員向其傳達了“部里打算推薦三家國企”的精神。
“（推薦名單）上面沒有你們。”一位地方住建廳官員對陳政說。
而讓陳政進一步確認的，是與朝鮮接壤的東北某縣級市農村污水處理項目的招商引資合作。彼時，其公司已經與當地領導達成合作意向。
而住建部領導到該地的一次考察，中斷了陳政的工作。“部里領導是帶著幾家國企來的，地方官員的政治嗅覺敏銳地感覺到‘上面的意圖’，于是轉向與國企合作。”陳政說。
陳政最終沒有等來住建部村鎮建設司的進一步消息，直到2015年11月11日發函。
2 “國企一直有政策優勢”
住建部村鎮建設司推薦中車、首創、北控等大型國有企業的文件，成為了橫亙在陳政與各地農村污水處理項目中的一道墻。“被住建部發函推薦的國有企業，拿著一紙文件到地方談項目，就像尚方寶劍一樣。”陳政說。
近年來，許多環保企業在“跑馬圈地”，搶占污水處理市場。而這類環保基礎設施建設項目的特征是與政府做生意，各地政府以公私合作（如PPP模式等）的方式，將項目委托給企業建設、運營。住建部這份文件雖僅為“推薦”，但無疑會對下級住建部門形成較大的影響。
“雖然文件中并沒有寫私企不能參與，但在實際操作中，住建部的推薦企業會對各地方的選擇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陳政表示。
然而，被推薦的幾家企業并不認同上述說法。
“我們雖然是被推薦的企業，但是被推薦的并不只有我們一家，甚至不僅局限于提到的三家，因為后面還有‘等’。”北控水務集團常務副總裁李力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
住建部文件下發后，北控水務積極與各地聯系，進行合作意向的對接。
“關鍵還是要看技術，目前北控已經進入到第四代技術，可以做到無人值守、非工地化、零排泥、環境影響低、運行成本低。地方領導也是貨比三家，并不會僅因為我們是住建部推薦的企業而選擇我們，更重要的是看好我們的技術。”李力說。
“我們也是在文件發布之后才得知的，之前不知道，目前已經進行了全面的對接。”首創股份有限公司副總經理江瀚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我們作為被選中的企業，也是具備著這方面的能力。”
“這個領域本來就是民企在做，技術、設備、經驗、業績都明顯占優。”一家環保民企老總私下說，他并不認可國企技術比民企好的說法。
對于在短短數日便完成上百個縣的合作意向對接問題，江瀚表示，對接的示范縣中，有些是此前就已有過聯絡的。
“作為國企，我們也需要承擔一定的社會責任。”江瀚說。
陳政以及其他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的私企人士均認為，應該把市場的東西交由市場來做，市場是優化資源配置的有效途徑。市場解決不了時，再交由行政力量解決。
“而目前的文件，顯然不利于調動社會資本的積極性，與市場公平的原則相違背。”陳政說。
作為民企的江西金達萊環保股份有限公司副總經理陶琨對于住建部村鎮建設司的做法則并不驚訝。“民營企業在一些項目中本來就是處于弱勢的，這并不是一個偶然現象。”陶琨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
既然政府主管部門的政策木已成舟，陶琨更希望可以與國企開展技術等層面的合作：“國企可以發揮資本、政策方面的優勢，私企則可以在技術、管理方面進行合作。”
“國企一直有政策方面的優勢，這是沒有辦法的。”陶琨說。
3 “阿公”還是“阿私”
住建部村鎮建設司推薦國有企業對接農村生活污水處理項目的做法確非偶然現象。在此前，已經有地方采用了同樣的辦法，例如福建省。
2013年12月27日，福建省政府發布了《關于加快推進鄉鎮生活污水處理設施建設的實施意見》，提出該省“六江兩溪”流域要在2015年底前建成生活污水處理設施。省政府的文件明確提出：探索更加靈活的措施鼓勵社會投資，按照公開、公平、公正的原則采取公開招標等多種市場競爭方式。
不過，福建省住建廳隨后于2014年2月19日向各市下發的文件，卻重點推薦了中閩水務、福州水務、廈門水務，由三家省內國有企業分片負責。文件對三家企業的表述亦為“有實力、有經驗”。
中閩水務投資總監劉文忠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我們到地方去談，可以說自己是省里推薦的，但是地方也并不一定把省里推薦作為主要考慮，各個地方會根據自己的特點，確定合作企業。不是必須的。”
“然而，地方領導有一種觀點是，國企辦事，與上級精神一致，自己可以不承擔責任。很多地市甚至直接把項目打包給國企去做，沒有開展市場競爭。”一位要求匿名的環保民企負責人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該企業專注于福建省內的農村生活污水處理。
“實質上，一些領導還是會覺得污水處理從屬性上還是‘阿公’的。”上述民企負責人抱怨，自己處境被動，大量項目無法參與。
福建省住建廳一位要求匿名的官員則觀點堅定，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說：“這類項目不應該大量交給私企承擔，事實上很多問題都是引入私企后出現的。像污水處理這種涉及國計民生的問題，不應該產業化，而應該由公共財政支持，國有企業建設運營。”
而政府部門推薦指定企業分片負責、進行對接的做法，目前的結果證明，進展并不順利。
2015年1月，福建建陽水吉新建污水處理廠污水管網工程工地施工。圖片來自東南網
多個福建省內污水處理企業負責人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文件下發后的2014年，鮮有農村生活污水處理項目開工建設。“幾家國企都在形式上進行了對接，但是實際行動少。”上述福建省民企負責人說。到目前為止，仍有不少項目
進展緩慢。上述住建廳官員也承認了進展緩慢的事實。
南方周末記者亦得到一份福建省“六江兩溪”農村污水處理項目的未完成名單。長達4頁，104個未完成項目表單中，截至目前，57個項目進展情況處在前期階段，進入后期的寥寥無幾。
